文艺沃土何以催开经济“新枝”
——人文经济学的理论建构与实践探索
从《我的阿勒泰》实现“一部剧带火一座城”，到游戏《黑神话：悟空》带火山西文旅，再到各类戏剧节、美术展拉动地方文旅增长——文艺正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参与并赋能经济社会发展，这不仅体现了文化与经济融合的实践趋势，更呼唤着理论上的系统回应。不久前，中国文联在京举行“人文经济学：文艺赋能地方经济社会发展”专题座谈会，就文艺与社会经济发展的关系展开进一步的理论探讨，而人文经济学，正是对这一时代课题的深刻回答。
一. 人文经济学的理论内涵与时代意义
人文经济学是以人的全面发展为价值核心、以文化力量为深层驱动，旨在实现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相统一、经济与社会相协调的可持续发展的新型经济理论。它突破了西方传统经济学以资本无限增殖为内核的“理性经济人”范式，强调经济活动的“人性化”回归，是对作为经济发展根本动力与最终目的的人的主体地位的内生性、体系性和可持续性的确认和尊重。人文经济学集中体现了习近平文化思想与习近平经济思想的内在统一，既契合中国式现代化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本质要求，又致力于破除西方经济学话语霸权的桎梏。
从理论范式看，人文经济学实现了从“理性经济人”到“社会文化人”的认知跃迁。西方经济学基于“理性经济人”假设构建的理论体系，将人类行为抽象为追求效用最大化的计算过程，这种单向度设定与现实中的人性存在很大差异。而人文经济学则强调人是历史的产物，是文化塑造的产物，其经济行为深受价值观、伦理规范与社会关系网络的影响。这种人学理论的革新，是经济学范式的根本转变。
从问题聚焦看，人文经济学实现了从“资源配置效率”到“人类生活品质”的转型。不同于西方经济学以“资源配置效率”作为研究的基本问题，人文经济学聚焦人的福祉即人的生活质量与能力的提升，不仅在意物质资料的生产和交换本身的技术效率，而且更加关注人从经济活动中得到的全部益处，包括有形的和无形的、短期的和长期的。从全球治理维度看，人文经济学是破解“增长悖论”的全新理论工具。西方主导的唯GDP论，因割裂经济增长与人文价值的关联，在实践中遭遇“增长无意义”的现实反噬。人文经济学以人的全面发展为出发点，将文化多样性、社会公平性、生态可持续性纳入发展评价体系，在此基础上形成客观、公正、包容且旨在追求共同价值利益的发展观，有效回应了资本逻辑主导下全球发展赤字导致的治理难题。
二.文艺在人文经济学中的定位与功能
文艺是人文经济学研究的重要载体和实践领域。文艺不仅是精神生产的重要形式，更是文化价值转化为经济动能的关键媒介。人文经济学将文艺视为一种特殊的“人文资本”，其创造性、审美性和情感性能够有效激活地域文化基因，提升经济发展的品质与内涵。
文艺作为一种特殊的精神生产形式，具有高度的独特性和创造性，以“活态”面貌营造出一座城市的文化景观。艺术生产不仅为人们提供丰富的精神食粮，也凭借其审美价值与情感吸引力，成为地方文化认同的重要载体和经济增长的潜在动力。在“人文经济学：文艺赋能地方经济社会发展”专题座谈会上，专家学者一致认为，优化文艺事业与经济发展的双向赋能机制，能够更好地以文艺的方式激活地方文化中所蕴含的、适合自身发展的人文基因，以人文精神激活地方经济，推动人文与经济融合共生。
文艺赋能经济发展主要通过“文化经济化”和“经济文化化”两个路径实现。所谓“文化经济化”，是文化转化为经济形态，形成文化产品、文化资本，构成文化市场、文化产业。而“经济文化化”，则是文化价值在经济领域的转化应用，一方面文化产业要素融入广泛的经济领域，形成文化旅游融合、文化科技融合以及“文化+农业”“文化+制造业”等新模式、新业态、新经济；另一方面文化作为影响因子作用于经济领域，影响其发展理念、运行规则与生产效率。
文艺赋能经济的过程涉及“以文化人—以人促经—以经育文”的转化机制。以文化人的作用在于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铸魂育人，促进人的现代化；以人促经即让现代化的人成为经济发展的推动者、现代化的建设者和市场秩序的遵守者；以经育文强调以经济反哺文化增加文化供给，提升文化价值。这一转化过程深刻揭示了文化与经济相互促进的内在机理。
三.文艺赋能经济社会的作用机制
文艺对经济社会的赋能作用建立在系统化的机制之上。这些机制不仅体现了文化价值向经济动能的转化路径，也反映出人文因素对经济系统的深层渗透与重塑能力。从运作机理上看，文艺主要通过叙事驱动、场景构建与精神滋养三种机制实现其经济社会赋能。
（一）叙事驱动：从情感共鸣到地域认同的经济转化
文艺作品通过叙事建构和情感动员，将地域文化资源转化为具有传播力和认同感的文化符号，进而吸引资源集聚、带动消费增长。影视剧《我的阿勒泰》即通过诗意的叙事语言，把地域风貌和人文传统重新编码为具有广泛共鸣意义的符号体系，从而激发受众的情感认同和实地体验愿望，在短期内显著提升游客数量，长期则塑造出鲜明的地域文化品牌。这一过程体现了叙事经济学的基本原理——故事能够影响个体和集体行为，并最终反映在经济结果上。其内在机制在于：叙事不仅降低受众对地域的认知门槛，更通过情感注入提升文化符号的附着力和传播性。在注意力经济时代，这种由故事凝聚的认同感可直接转化为消费意愿和投资动力，形成“叙事—认同—经济”的价值转化链。因此，文化叙事不仅是意义生产的方式，更成为现代经济中重要的资本形态和价值放大器。
（二）场景构建：从文化活动到产业生态的系统性赋能
艺术活动通过塑造特色文化场景，吸引产业链相关要素的集聚与融合，形成规模效应和网络效应，从而系统性提升区域经济价值。以中国音乐金钟奖落户成都为例，其意义远超出单一文化事件，而是通过持续性、高水平的艺术展示，推动音乐教育、演出经纪、乐器产销、版权交易等关联业态的完善与升级，逐步构建起功能齐备的音乐产业生态。这种赋能的核心机制在于场景的文化辐射力和资源整合力。高质量艺术活动不仅直接带动文化消费，更通过树立专业标准、扩大社会参与、吸引人才汇集，为地方注入持续的文化动能和创新氛围。它反映出文化场景已成为现代城市重要的基础设施和软性资本：一方面，场景本身具有经济价值；另一方面，它是吸引创意阶层和新兴产业的关键因素，从而在更深层次上重塑地方经济结构和竞争力。
（三）精神滋养：从文化底蕴到经济主体的价值塑造
文艺通过涵养人文精神，潜移默化地塑造经济主体的价值观和行为模式，为经济发展注入文化内涵和品质动力。江南地区历来崇尚“耕读传家”“义利兼顾”，此类文化特质深刻影响了地方企业家的经营理念和市场行为，推动形成重视社会责任、注重长期价值、强调精益求精的经济生态。其作用机制建立在文化对经济行为的“嵌入性”之上——任何经济行为都发生在特定的文化语境中，受到地方性知识、伦理传统和信任结构的深层影响。人文精神通过培育企业家精神、工匠精神和创新意识，提升经济活动的品质内涵和可持续发展能力。它不仅降低市场交易的制度成本，也为产业升级和价值创新提供文化动力。在这一过程中，文化不再外在于经济，而是内化为经济主体的认知结构和行为规范，成为支撑高质量发展的重要软实力
四.文艺赋能实践面临的挑战与优化路径
（一）现存挑战与机制障碍
尽管文艺赋能经济社会发展取得了显著成效，但在实践过程中仍面临诸多挑战。首先，理论滞后于实践的问题较为突出。尽管人文经济学的理念已经得到广泛认同，但系统性、学理化的研究仍显不足，特别是对文艺赋能经济的机制、路径和效应评估缺乏理论指导。其次，文艺与产业对接不畅，存在“有文化无产业”或“有产业无文化”的困境。一些地区文化资源丰富但经济转化能力不足，另一些地区经济发达但文化内涵缺失，未能有效实现文化与经济的融合共进。再者，评价体系不完善，仍然以GDP为导向，未能将文化认同感、民众获得感等软性指标纳入发展考核体系，导致政策制定和实践操作中难以真正体现人文经济学的理念。
（二）优化路径与政策建议
首先，应深化对人文经济学的理论研究，构建兼具中国特质和普遍解释力的理论体系。人文经济学的理论创新应深深扎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沃土之中，既要充分汲取“民为邦本”“义利并重”等思想精髓，又要将其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为现代学术语境下的规范表达，使传统智慧与当代理论形成深度对话。同时，要基于中国式现代化实践，从本土实践中提炼原创性概念，将地方性探索上升为普适性经验，为人文经济学自主知识体系构建提供扎实的内容支撑。
其次，需搭建文艺与产业对接的平台机制，推动文艺资源与市场需求有效衔接。中国文联各全国性文艺奖项与地方的双向赋能，应秉持“为谁赋能、谁能赋能”原则，建立一套完整的量化评估考核机制，探索市场化运营模式，深入研究地方所需、文联所能、两者所融，采取精准务实举措，主动赋能、夯实基础，系统植入艺术因素助力地方经济社会发展。同时，要充分发挥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的协同作用，既尊重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又更好地发挥政府在战略规划、政策支持和市场监管中的职能。
最后，要完善评价体系，将文化认同感、民众获得感、生态安全感等人文指标纳入发展考核维度。通过社区文化活动参与率、传统建筑保护覆盖率等量化指标，推动政策制定从经济导向转向人文价值导向，通过考核机制引导政策执行者关注发展质量。在发展评价体系改革中，应构建操作性与约束力并重的制度体系，将抽象理论转化为具体社会规则的现实逻辑，为人文经济学社会实践提供坚实保障。
五.人文经济学的全球意义与未来展望
人文经济学的兴起和发展不仅对中国式现代化具有重要意义，也为全球提供了新的发展范式。人文经济学以人的全面发展为核心，构建起包含物质富足、精神富有与生态和谐的多元分析框架，在打破西方式现代化迷思的同时，也逐渐提炼出了不同文明中经济活动嵌入人文语境的共同规律，是有效破解全球增长悖论的全新理论工具。
对于已经打破了现代化就是西方化迷思的当代中国而言，不断深化人文经济学研究具有一体三面的价值意蕴：它既是回应全球治理难题的必然要求，也是推动学科体系走向科学完善的必然要求，更是适配中国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的必然要求。特别是面对一段时期内我们在国际话语传播中存在的“有理说不清”“说了传不开”“传开叫不响”的境遇，必须在加快构建人文经济学自主知识体系基础上，不断深化人文经济学研究，使人文经济学更好成为解释发展、引领实践、凝聚共识的理论武器。
未来，人文经济学研究应朝着以下几个方向发展：一是加强基础理论研究，构建完整的概念体系、理论框架和方法论；二是深化实证研究，基于典型案例和实地调查，总结提炼文艺赋能经济发展的实践经验；三是推动学科交叉，整合经济学、社会学、文化学、艺术学等多学科视角，形成多元研究方法；四是拓展国际比较，研究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文艺赋能经济模式，为人文经济学提供更广阔的视野。
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文化很发达的地方，经济照样走在前面。”苏州、杭州等地的成功实践表明，文艺与文化并非经济的点缀，而是其深层动力和品质支撑。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新征程上，我们亟须深化人文经济学研究，充分释放文艺赋能社会经济的巨大潜力，使文化繁荣与经济高质量发展相互促进、相得益彰，最终实现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协调共进。
结语
人文经济学的创新探索标志着经济学从“物的逻辑”回归“人的逻辑”，是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创新发展，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也是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经验的深刻总结。当经济学回归人的本质需求，必将成为推动人类解放与文明进步的强大思想力量。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古梁金 广东省文联组联部副主任）
